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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粗獷派建築師》The Brutalis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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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粗獷派建築師》The Brutalist 劇照

《粗獷派建築師》是一部以建築為軸心的歷史敘事,同時也是關於文化斷裂與主體失語的移民電影。主角拉斯洛・托特作為二戰後從歐洲移居美國的建築師,他的經歷除了是個人命運的變奏,亦揭示了在資本邏輯與文化規訓下,「他者」如何在異地被觀看、被邊緣化的過程。他的建築語言無法被理解,文化資本無法轉化為社會位置,最終他的聲音在空間中被消解,只留下冷峻而沉默的建築體,成為一段未竟理想的痕跡。

拉斯洛是來自匈牙利猶太的建築師,接受過包浩斯訓練,對建築有著嚴格的功能主義信仰。他帶著戰後歐洲的建築理想來到美國,原以為專業與才華足以換取立足之地,卻很快發現這套知識體系與美學語言在新的語境中失效。他強調的幾何比例、裸露混凝土與空間結構的誠實性,在資本主義的美學市場中被視為冷酷與不近人情。

皮埃爾‧布迪厄指出,文化資本必須在特定場域中才能轉化為象徵權力與社會資源。在以消費主義與實用導向為主的美國建築場域中,拉斯洛的文化資本無法兌現為社會認同。他的專業被視為異國風格的展示品,而非能夠參與公共討論的建築思想。他設計的私人圖書室被雇主採用,是因為其視覺新穎可供雜誌刊登,而非理念本身具有公共價值。

隨著文化中心的計劃展開,他的設計逐步被資本與宗教機構介入。原本為城市公共性而設計的空間,被轉化為象徵資本權力與宗教控制的場域。他的建築語言被拆解、再組裝,成為一種符號性的裝飾,而非倫理實踐或社會理想的體現。建築形式被保留,但意圖與信仰早已被抽空。

電影開場,移民船艙裏的人群在黑暗中擁擠前行,當艙門打開,映入眼簾的是倒立的自由女神像。打破了對「自由女神」的既定認知。它不再是從遠方迎接移民的光明象徵,而是以一種不穩定、偏斜、甚至荒謬的姿態出現。暗示移民將面對的現實與他們想像的美國之間的落差。對拉斯洛而言,美國的自由從未真正為他敞開。他所面對的,不是直接的制度排斥,而是文化層次的邊緣化與象徵性排除。

愛德華・薩伊德在《東方主義》中指出,「他者化」是一種觀看機制,透過對異質文化主體的再現與重塑,來鞏固主體文化的中心位置。拉斯洛正處於這一被觀看的位置。他的語言、信仰、設計風格皆被視為外部性。他的作品被標記為「另類」、「實驗性」,這些詞表面中性,實則是將其排除於主流標準之外,再納入可被消費的文化體制之中。

拉斯洛的表哥選擇改名、改變宗教信仰與婚姻對象,以換取社會接納。而拉斯洛拒絕這種自我抹除的融入方式。他保留語言、維持信仰、堅持建築語言的純粹性,也因此始終無法獲得穩定的社會位置。他的存在成為一種異質性,既無法被驅離,也無法被納入。他被雇用、被展示、被稱讚,但同時也被貶低、被誤解、被排除。

拉斯洛在美國最重要的設計,是他受託設計的多功能文化中心,結合劇院、圖書館、體育館與教堂。他透過建築語言構築一種多元共存的公共空間,用這個空間回應社會對公共性的需求,也作為他在異地重建身份的方式。他的設計充滿象徵,向上延伸的光線、打破封閉的牆體、串聯的開放空間,皆指向一種非同化式的共存想像。

法蘭索瓦・朱利安認為,文化間的理解並非來自融合,而是來自「間距」的保留與尊重。這種間距不是疏離,而是一種有意識的空間設計,使文化彼此對話而不被同化。拉斯洛的設計意圖正是這種「之間」的建築實踐。然而,這樣的空間在現實中無法成立。資方要求更具象的宗教符號,行政單位強調功能區隔與效率,原本模糊與開放的結構被視為風險。

建築語言的模糊性被視為不穩定的象徵。越是拒絕標準化,越容易被視為不安定因素。拉斯洛的空間設計被不斷修改與切割,最終成為一座缺乏整體性的建築物。他所構築的意圖無法被完整保存,建築語言也失去了作為對話工具的功能。

文化中心最終建成並對外開放使用。他的理念由姪女在開幕上代為轉述,而他本人則退至場景邊緣,幾乎未曾發言。他不再是主動表達的主體,而成為一個被記錄、被講述、被展示的對象。這座建築彷彿保留了他的存在痕跡,卻也證明了他的話語已不再被需要。從集中營的鐵絲網走入資本主義與文化霸權的無形規訓。拉斯洛並沒有逃離壓迫,只是從一種形式走入另一種形式。

拉斯洛曾說:「沒有什麼比立方體的存在,更能直接呈現解釋立方體的結構。」這句話既是一種形式主義的信仰,也可能是對秩序與理性的最後寄託。但這種堅持,在現實的文化與權力結構中被證明是脆弱的。他的建築被保留,但成為文化收編的證據。他的理念被展示,但失去了自我詮釋的可能。

當個體在文化錯置中失去語言,在專業場域中失去位置,在公共空間中失去主體,他所留下的,不再是可被理解的聲音,而只是一個被保留下來的形式。建築無法救贖他,語言無法保護他,最後留下的,是一座沉默的建築體,在城市的一隅,承載著一段無法被完整述說的歷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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